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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曾发表于2014年的《黄斑》电影周刊,因此该文不涉及这后的电影版。)
有情
与交叉相随左右的,是侦探丹尼尔电影的球状形貌,它就像詹姆斯·古德经典作品《卢丹县》(The Thing,1982)中的外星自体,永远不具备确定的花纹。人体、电脑、身分、异性恋关系,在侦探丹尼尔的电影中都有如黏土那样在被他急速柔韧的同时,也被他急速冲破,并重新建立。
侦探丹尼尔在晚期的经典作品《不寒而栗》(Shivers,1975)、《该病》(Rabid,1977)、《灵婴》(The Brood,1979)与《Exi人》(The Fly,1986)中,都着重于探求着躯体形变的主题。在那些电影中,形变后的主角诚然要走向覆灭,不过在形变发生的末期,他们却没有像小说《伊利亚特》中的贝特高尔那样陷于恐惧,反而对自己的新式躯体充满了疑惑与忧愁。对躯体形变的著迷,或许与侦探丹尼尔的儿时惨况有关。
《不寒而栗》
他的母亲在他初生之前死于一场难以确诊的眼疾,这种病对他的神经系统不无影响,却导致皮肤的崩解。在得病后,侦探丹尼尔母亲的皮肤变得难以吸收钙,他的脊柱开始崩解,侦探丹尼尔在夜里甚至能听到母亲在顶楼卷土重来时脊椎脱落的声音。他的母亲最后在意识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断气,而侦探丹尼尔也在后几年里一直难以摆脱这个阴霾的萦绕。
在他的晚期经典作品中,新躯体协进会以病症的形式出现,不过那些病症并不总是具备负面影响:《不寒而栗》中的病症会造就情爱,《Exi人》中的病症则让主角心力十倍,其运动能力也在突变的末期十分突出。或许那些新躯体之生机的断断续续爆发,对侦探丹尼尔来说是感到恐惧死亡脑损伤的一种方式,虽然它在规矩的来衡量下能显得有些怪异。
《Exi人》
随着创作水准的成熟,侦探丹尼尔对有情概念的聚焦点也从躯体有情转化到了身分与状态的有情中。在《裸体午餐》与《感官游戏》中,电脑的有情花纹,正是对主角吸毒体验的映射,每一次变化都映射出主角致幻状态的渐次加深。打字机在《裸体午餐》开始时具备着正常形态,不过在主角毒瘾加深后,它开始以大甲虫的形态出现,来自不同地域的不同型号打字机,甚至能为主角造就出不同的情爱效果。
在主角摔坏了原本属于自己的打字机后,他的朋友为他锻造出的新款打字机变成了一个蜥蜴的头部,上面布满了阴茎状的躯体管道,而主角则把管道中的液体提取出来,化为了供应自己创作的养料。在《感官游戏》中,有情亦是主角与现实渐行渐远的关系。游戏玩家每次从「虚幻」中抽离时,都会发现自以为牢靠的「现实」只不过是另一重的「环形废墟」。铺在他们脚下的现实地毯一次次被游戏设计者唐突地抽掉,事物的原本面目也在一层层的异化中变得无迹可寻。
《裸体午餐》
侦探丹尼尔在2002年完成的《蜘蛛梦魇》(Spider),讲述了一个精神分裂患者对自己身分的探寻历程。电影的主角丹尼斯(雷夫·范恩斯饰)就像他的绰号「蜘蛛」那样,用他在儿时时遭受的脑损伤体验编织了一张网,并以此构建自己的心理身分。
在片中,童时的他对母亲的有情身分(老生常谈的圣母/娼妓二元对立)难以进行正确认知,而在他杀死被自己误认为妓女的母亲后,他对自己身分的连贯认知也随之崩塌,只能在精神病院中浑噩度日。电影用出众的视听语言,对丹尼斯的心理症结进行了精诊断断,不过侦探丹尼尔却并不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对主角有着冷漠的态度。
他曾在访谈中提及精神分裂者眼中的有情自我:「身分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我们每个人都曾经体验过从梦中醒来时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感觉。我们每次入睡时都会失去自己的身分,而我们每天醒来时都要挣扎着对自己的身分进行重新构建。所以如果说某个人在一天起床时难以再次建立起他的身分,我完全可以理解。我和‘蜘蛛’之间只有一线之隔。」
《蜘蛛梦魇》
对身分有情的讨论,依然延续在侦探丹尼尔日后的《暴力史》(A History of Violence,2005)与《东方的承诺》(Eastern Promises,2007)当中。《暴力史》的情节着重于点是主角汤姆(维戈·莫坦森饰)暴力身分的重现,及其暴力基因是怎样在他儿子的身上延续,但侦探丹尼尔在片中同样注重表现的,是汤姆与妻子艾迪(玛丽亚·贝罗饰)之间婚姻关系的无常性。
汤姆与艾迪在片中有两场性爱戏,在第一场戏中,艾迪装扮成大学啦啦队长,自以为这样的形象能够为生性「羞怯」的汤姆造就情爱(而汤姆也十分配合地完成了演出)。不过在汤姆的过往身分暴露后,两人之间看似平静的夫妻关系瞬间遭遇了危机,为了挽回这段关系,第二场性爱戏在两人家中的楼梯上以粗暴的形式发生了。
《暴力史》
汤姆恐惧地想用自己的真实身分重新建立婚姻的平衡,而艾迪对汤姆的全新身分却夹杂着疑惑、快感与恐惧,以及回归真相时的轻蔑和愤恨。侦探丹尼尔将这两场戏称作是自己的《婚姻生活》(Scenes from a Marriage,丹尼尔曼在1973年完成的电视电影)场景。「在婚姻中,没有恒定的身分,你不会因为和某个异性生活在一起,每周固定地行几次房事,就真正了解对方的身分。你的身分取决于你所处的具体语境,在婚姻中你的身分会受到对方的影响,反之亦然。身分是一种构建物,而婚姻则是一场长期的表演。」
与《暴力史》相似的是,在《东方的承诺》中,同样由维戈·莫坦森饰演的主角尼克莱,与汤姆同样处在不同身分相互交界的灰色地带。身为伦敦警局卧底的他,游刃有余地生活在由俄罗斯帮派主宰的犯罪世界中,而他在同时既需要牵制与利用具备同性恋倾向的教父之子基里尔(文森特·卡索饰),又肩负着让卷入黑帮内幕的护士安娜(娜奥米·沃茨饰)一家脱离险境的责任。面对困境,他给出的答案是让自己作为诱惑者,发挥他对基里尔和安娜的双重性诱惑力。于是,随着剧情的发展,在多股动力相互交织的困局中,我们也对尼克莱的真实身分了解得越来越少。
《东方的承诺》
在这部遵循类型惯例的警匪片中,侦探丹尼尔仍然注入了自己对皮肤突变的一贯著迷。俄罗斯黑帮分子的身分与等级,都在他们的刺青中有着明确的标记(据侦探丹尼尔称,拍戏期间没有洗掉刺青化妆的维戈·莫坦森在伦敦餐厅进食时即便一言不发,亦能将周围的顾客吓得不敢轻举妄动)。
在得到了象征帮中地位的星形刺青后,尼克莱的行事方式也愈发模棱两可,他反对警长让他从黑帮乱局中抽身的命令,他给出的理由,是他能凭借刺青所赐予的地位,为警匪间的角力做出更多贡献,不过当他最后取代教父,坐上帮内一把交椅时,我们已经难以分辨他的真实目的,即便是安娜在片尾的温馨独白,也难以扫去电影所营造的黑色氛围。通过那些精心设置的皮肤细节,侦探丹尼尔将一部常规剧情的犯罪电影改造成了反映男主角「进化」历程的个人史诗。作为黑帮文化图腾的刺青,或许的确可以把黑帮分子的基因铭刻在尼克莱的体内,一旦迈出象征质变的一步,尼克莱就再也难以回头。
侦探丹尼尔电影的有情与抽象,导致我们常常难以对它做出最精确的评价。甚至连侦探丹尼尔本人也是如此,他对待自己电影时的观点经常会自相矛盾。马丁·斯科塞斯曾经提及过自己与侦探丹尼尔的第一次会面,在与他见面前斯科塞斯恐惧不已,生怕侦探丹尼尔是其电影中疯狂科学家的化身;不过他见到的却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
在几句交谈后,斯科塞斯说:「我觉得你并不了解你自己的电影。」但斯科塞斯不认为这是很重要的事情。「即便他所说的话和他的经典作品并不相符,这也是他为了得到自己最终经典作品的需要。他说的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经典作品,是经典作品替他代言。当他的新片上映时,我甚至会害怕到不想去看它,但我总是会去看,而每次我都会经历一次宣泄式的体验。侦探丹尼尔就是二十世纪,晚期的二十世纪。侦探丹尼尔代表了我们难以控制的一切事物,就像是我们难以控制向我们逐渐迫近的自我毁灭那样。这就是他的经典作品的特点,如此恐怖,如此挫败我们。」
(待续)